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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入冬天,八里這一帶從窗景望出;看見煙霧瀰漫的河上,連艘孤舟都沒有,腳踏車步道也少有人跡,除了看見每天固定出門垂釣的鄰居空手而回,和窗邊零星的鳥雀聲,想到柳宗元的詩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情景,這冬天的徵候已越來越明顯了。

 

怕冷,一直是我不喜歡冬天的原因,這冷,不僅從氣溫一度一度的往下降而感受到漸層的寒意向骨子裡鑽,一次比一次冷冽,而流動體內的血液也一波一波的凝結,以致於影響到生理與心理及思考與行動的遲滯,根據戴尼提(Dianetics)精神理論所說的「反應式心靈」所產生的負面想法是反應於過去的負面的經驗。我努力的想到底有甚麼「負面的經驗」盤旋在冬天久久不撤退;難道還是跟我生在冬天有關?據我母親描述;冬天出生的我又是早產,從醫院抱回家時肚皮上的血管脈動還清晰可見,就是不知怎麼一到晚上就徹夜啼哭。後來聽婆婆說;小姑也是跟我一樣是冬天生的早產兒,一到晚上也哭不停,有一次因為哭得太兇,溢了奶弄髒衣服,婆婆給孩子泡了熱水澡,之後,孩子就安詳的睡了,所以,婆婆說就是因為早產兒「怕冷」,聽了這一段往事,大約能找出一些我怕冷的蛛絲馬跡,這也是為什麼早產兒都要在保溫箱裡的原理,我那幼兒時沒有躺過保溫箱的軀體,至今仍然渴望那暖烘烘的撫慰。

 

從小一到天冷我就像貓一樣很會找「窥燒」(台語)的地方,我搶著要幫忙生起灶火燒飯、燒開水,就一直窩在爐邊「顧火」,窩久了,就更不想離開,索性蹲在火爐邊看故事書,那時沒甚麼童書,再讀也都是「流浪的小黑貓」、「賣火柴的女孩」,尤其在寒流過境的時候讀起這兩本書總讓我為小黑貓與賣火柴女孩的命運乖舛而憂心忡忡,如同深陷在無盡黑暗裡任由冷氣一度一度的將我的體溫蝕去,就算在爐邊的我依然感受到那冷的逼迫,越把灶火生得越旺,讓火舌向爐口噴出,把屋子烘得通亮通亮,方能趕走我一身的寒氣。

 

我從小居住在秀姑巒溪畔,以務農維生的小農村,和我同齡的孩子多半生活貧困,那段「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的童年生活歲月裡,每天氤氳環繞著的山嵐和揮之不去的陰霾幾乎已成了我童年生活的底色。

 

我家住在馬路邊,每天來來往往的鄉民都會在我家裡駐足聊天,從大人言談的形色裡總能推敲一些大人世界裡的煩憂。我記得有一年大蕭條,許多到城裡工作的工人都被辭退返鄉,一下子整個村子熱鬧了起來,小孩子還興高采烈的像是迎接大拜拜一樣;接著有幾個返鄉來家裡探視爸爸的學生離開了以後,只見爸爸搖頭嘆氣,要我們用功讀書,他說;鄉下的孩子貧窮;家長又重男輕女,小學畢業就紛紛離家賺錢,遇到裁員優先裁掉學歷低的,又說;住在前村的阿蓮姐也在這一波的返鄉工潮裡,阿蓮姐是個養女,個性溫馴又懂事,雖然她成績很好卻自動放棄升學,選擇外出工作賺錢,她說養父要養很多孩子,需要她分擔家計,雖然爸爸為此作了很多次家庭訪問仍拗不過阿蓮姐。爸爸說,阿蓮姐這些日子很消沉,她不想成為養父的負擔,卻又找不到工作,情緒一直鬱鬱寡歡。

 

阿蓮姐是我童年的玩伴,她年長我八歲,因為她很能幹又懂事,爸爸常為了要給她賺一點工錢就把我託給她照顧,下課後由她帶我回家等他下班來接我,我很喜歡跟她回家,她家裡是個佃農,養母已經過世,她從小就一肩扛起姐代母職的工作,洗衣、燒飯,照顧弟妹,我就是她教我怎麼生起灶火,怎麼把米洗好放在灶上烹煮,要一次把米給燒滾,不然米就生了,接著撤火,再悶一會兒,飯就熟了。我們就窩在爐邊一面顧火,一面摘菜,沒一會功夫她就料理一桌飯菜等著養父和家人收工回家吃飯,也在這時候爸爸就會來接我,但常常阿蓮姐都已經把我餵飽了,至今,她燒的菜香味仍在我記憶中的味蕾蠢動。

 

那一天她來家裡的時候,我因為久未見她有些羞怯,未上前寒暄,我從飯廳望去正看見她的側影,長髮過肩微遮著臉,一面和父親說話時露出她淺淺的小梨窩,那溫婉的容貌是我初次對美女有了定義,當時她應該算是高佻,穿著一件淡藍色的洋裝,氣質與談吐完全與一般的女工不同,爸爸後來說;她半工半讀完成夜間部高中的學業,本想要繼續升大學就遇到了不景氣而被裁員,她嬌羞的承認正和一位大學生談戀愛,爸爸猶如疼惜自己女兒一樣給予她很多建議與鼓勵,臨走時她拉著我的手說:「小ㄚ頭!越大越漂亮了」,其實我想說的是她,在我的潛意識裡,她就是林青霞的真人版。

 

這波裁員工潮一直延續到農曆年前,有更多的人回來了,阿蓮姐卸下了都市小姐的裝扮挽起袖子下田幫忙整個秋收的農事,只有幾次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不過,我發現阿蓮姐的笑容漸漸的少了,說不出的感覺,記得最後一次看見她時她正低著頭挑著點心給農地的工人送吃的,我喚她的名字,她微微抬起頭和我回應時眼眶卻是泛紅,我不忍問就匆匆告別了。

 

農曆年後,一陣一陣的寒流正猛烈的襲擊,春耕還未正式啟動,只有零零星星的田畝有牛犁的蹤跡,油菜花田仍是油黃一片,農夫們圍在土地公廟門前賭牌,寒假末了正準備新學期課程的父親整日埋首書桌寫教案,除了雞鳴狗叫整個村子寂靜的猶如荒村,而我只好無聊的也跟著讀起我的兒童讀物,這樣寧靜寂寥的空氣連隔壁牛棚裡的牛都也發出「哞哞!」的無聊吶喊。

 

「劉老師!劉老師!」突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遠方就開始狂叫,那聲音淒厲的令人寒慄。

爸爸猛然起身出去看究竟,只見阿蓮姐的爸爸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快幫忙叫救護車,阿蓮自殺了。」我嚇得不知所措,爸爸連忙蹬上腳踏車就快速的往磚廠去撥電話。鄰居紛紛往阿蓮家奔去,不久救護車的警鳴聲劃破了這寂靜的村莊………

 

「我對不起養父的養育之恩,我真的撐不住了,我努力的要活下去,但………」阿蓮姐的養父不識字,拿了一堆阿蓮姐的信請爸爸讀,爸爸哽咽的讀著信,而我躲在隔壁的房裡啜泣,夜晚月亮冷冷的掛在窗邊窺視著我憂傷的小身軀,那寒氣從門縫裡強勁的鑽入衣內,「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那股冷冽刺骨的寒意當讀起這詩句時依然深刻。

 

阿蓮姐喪禮的隊伍也由我家門前走過,我看著那飄揚在寒風裡的白幡像是阿蓮姐在風中的裙襬,緩緩飄向她夢中的國度,而我的歡樂童年也終結在阿蓮姐的生命裡。

 

阿蓮姐是個阿美族姑娘,深刻的輪廓和貧窮的背景讓她在初嘗戀愛滋味時成為明顯的標幟,就算她努力的從貧瘠的土壤裡奮力的向上攀升,並綻放起美麗的花朵向陽光招手索取一些愛情的獎賞,就連要那麼一點點,老天也都不賞臉,據父親讀到他給她的往來信件知道;那男孩的父母竭盡所能的攔阻他們這對戀人,最後家人把男孩送出國了,他的越洋信籤上的地址是從加拿大寄出,大約已去了近一年了,信裡透露出他們仍強烈的眷戀著彼此並堅定承諾未來,「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再三年我一定許你一個未來」這是他在信尾都有加註的一句話,像刻印一樣醒目的提示著。

 

爸爸將信以日期排序,試圖串聯他們的戀情發展,並未發現異常,只是信件也在阿蓮姐回來之前就停止了,父親一直難以接受這麼一個乖巧的學生就因為一場戀愛而失去生命,心有不甘的蒐集著相關的資料,也發了一封信到加拿大去,但都沒有消息。

 

開了春,小村子裡忙碌了起來,耕耘機發出吵雜的聲音不時干擾著正在上課的我,我朝向窗外看著一群白鷺鷥圍繞著農夫吆喝的犛牛身邊饕享著牠們的春天饗宴,萬物甦醒、百花齊放,天地之間頓時明亮了起來,一切牛照拉、雞照叫彷彿去年的那一場嚴冬已完全遠離,爸爸也沒空去追查阿蓮的事,但是我的心裡仍有一大塊是空著,像是被風穿透一樣。

 

有一天下午,一輛私家轎車開進學校停車場,有一位穿著黑色套裝中年婦女走下車,看她詢問了小朋友就往爸爸的辦公室走進去,他們在裡面談了很久,下課的時候我看到爸爸在校門口揮手向她道別,那女人似乎是哭過了手上握著手帕,不知道又有甚麼事情發生。回家後爸爸怕影響我的心理,只在房間內跟媽媽悄悄的講話,我只聽到媽媽說:「這兩個年輕人怎麼這麼傻。」而事實上,我已經不難過了,也不想追問了,在我幼小的時候曾和媽媽看過五遍梁祝片的洗禮,我已深信他們已經幻化成兩隻蝴蝶飛向蒼茫的天際,那裡才是他們的愛巢。當我日後讀到詩經樂府詩「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就會想到阿蓮姐她那份甜美堅貞的笑容。

 

循著這「冷」的線索終會對應出我內心的「反應式心靈」潛藏的負面陰影,還好,我是很會「窺燒」的人,我總有一套避寒的方式,譬如:旅遊往南走,住房則往靠近溫泉的地方住,我就這樣一路由中和、板橋、士林、北投,一步一步的往大屯山系遷徙,唯有靠近溫泉區才能讓我入冬後維持正常的體溫,最後,索性住進溫泉住宅,雖然看似搬到更冷的地方─八里,其實是一個天天有溫泉送暖的湯屋,我的冬眠期將會泡在暖暖的溫泉裡等待春天。

英國詩人雪萊的詩寫著;「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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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為小說創作,部分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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