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清楚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喜歡秋天。
25年前，像這樣初秋微涼的氣候，這應是你北方人的體質最喜愛的季節。
退休後一年，你剛剛卸下沉重的擔子，正拾起你最愛的毛筆使勁揮毫將近束縛20幾年的手指,徹底抖落伸展，蒼勁的筆墨道盡了你生活的磨難。才剛在中和一位書法家的袍澤兄弟書畫室研習裱褙，又匆匆返鄉探視你最掛心的妻子，你正熾熱的燃起你事業的第二春，準備接替你20餘年來的教職工作，你說孩子還小，你仍要掙錢，在電話裡沾沾自喜的說,你已經賣出2幅你親手裱褙的書法，還交待我到中華路補買裱褙用品，猶言在耳；你那還帶有些許山東腔標準國語溫潤祥和的語調，竟是我對你最後的聆聽..........
43歲，你老來得女欣喜的捏著我的小手說：「小丫頭，你甚麼時候會跟我要錢？」
你端詳我的五官無一處不像你，初為人父的喜悅掩蓋了你求子傳承的失望。隔年的夏天暑假，你拿著花傘帶我到秀姑巒溪畔玩水拍照。未結婚前你是個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你有一把獵槍和相機、一台腳踏車、隨身攜帶著一本小日記本，雋秀的筆跡在壅窄格子裡井然有序，毫無隨筆的慌亂草率。這張親子照一直展示在櫥櫃裡，時事移往，許多來訪的客人以為照片中的人物是你未曾見過的孫女，我何嘗不想如此，你未謀面的外孫忌妒的說；他也好想被外公抱抱。每次聚會時與孫輩們談起你，你這位「未謀面的爺爺、外公」似乎也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們，你學資訊工程的么兒常感嘆說，如果你還在你一定會對現在的科技新知欣駭瘋狂，連他玩線上模型飛機的兒子一面玩得興奮時也還不忘說：「如果爺爺在就好了。」他家裡還有一台yamaha三號鋼琴，那是你偷偷看見他摸黑到學校的音樂教室練琴之後咬著牙以你微薄的薪水分期付款購買的，鄰居看了都笑你：「劉老師，你給孩子買這麼貴的玩具啊！」現在這個「玩具」由你的長孫繼承，每次去他總說：「這是爺爺送我的。」
你曾在夜間帶著我們一群孩子到學校的自然教室裡操作新購的教具；何謂「日蝕」、「月蝕」？，你興奮的還來不及在課堂講授就先演練給我們看，這比當年阿姆斯壯登陸月球時，你讓我們躺在草地上解說天相更加具體有趣了。你還為了我問你何謂「八卦」？而親手製作一只八卦大風箏，帶我們到秋天休耕期的油菜花田裡放風箏，那八卦圖騰隨風向上攀升而起群童歡騰的畫面，至今每看到油菜花田都要駐足良久再度重溫。你以寓教於樂的熱情投注在教育及生活上，即便你的生命充滿了困苦與荒謬，你仍盡情的為我們勾勒一幅美滿幸福的圖像。更不能忘記你每天五點起床為我們按下電鍋，然後再叫醒我，我們聯手一起完成五個午餐便當趕六點的交通車，把我們一一的送上車上學。再說到你仍為左右鄰居念念不忘的山東餃子吧！鮮美的滋味更是我們幾年來一直在台北的街道巷弄裡努力品嘗尋訪的味道，每有雷同就馬上通知其他兄弟姊妹過去評鑑，只因為當年逃避你總安排在星期六下午包餃子的冗長任務，占據了我們遊戲時間而錯過了你調製餡料的過程，爾後我們再如何的切磋模仿都沒有一人能再調出相同的口味，一直到我回煙台叔叔老家時，嬸嬸端上的那盤水餃，口一咬，鮮甜的湯汁便泌流入口，那遺忘多年的口感瞬間連同眼淚一起崩裂.......
你在晚輩的心裡，是一位深明道義有儒家風範的長者，你那與你僅有一年緣分的女婿直至今仍對你為他講解四書五經及字詞辯證感念不已，或許他在文化工作上冥冥中有你的牽引而步履更加篤定。你早年從軍時，看見彰化田中教堂裡的修女不畏自身的危險為麻瘋病人擦藥深受感動而受洗為天主教徒，你仁慈悲憫的性格更使你在多年後毫無條件的接納了幼年遭受小兒麻痺病毒侵襲而不良於行的女婿，你只是感嘆：「H是個有為的青年，可惜天妒英才.....。」你的寬容與大器在你突遭橫禍入殮時，你那無緣的女婿更是傷痛如喪考妣般為你淨身更衣，如今你應該要感到安慰與驕傲，你的女婿沒有忘記你的交託，沒有辜負你的期望......
25年來，我們未曾在你的忌日公開祭祀過你，失去你是我們永遠都不願意再去舔拭的傷口，而我將你遺留的書法、筆硯、集郵、日記、家書、投稿簡報.......全數收在床底下，每一年，未驚動他人，未再去撩撥我們已成孤兒的悲情，我將它逐一攤開於如你當時離開時暖暖的秋陽裡重新展讀你、觸摸每一處你曾沾過的指紋，細細的回味著曾經擁有你的幸福，你未曾離開，從你的文稿、筆墨、性格.....我已漸漸向你靠近甚至臉上的紋路也隨著歲月複製在相同的位置。有時與弟妹談起你而悲從中來，我都自作鎮定的安慰；你一直都沒離開，你看我們一個一個都平安長大也都各自成家立業，沒有你在天上的保護，我們不可能如此順利。」
歲月悠悠，25年來每遇生活上的苦悶與怨憤我都會很慶幸你還好不在，這人間的情苦、離散你早已嘗盡，只是我們一如你一樣；每遇年節面對一桌豐盛佳餚你總是落寞的弔唁起你的父母：「如果他們能嘗一口就好！」
我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秋天，因為我在秋天與你告別此生父女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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