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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log.roodo.com/letter2006/archives/981896.html 已上網址刊登的是我參加外台會加書徵文得獎的作品。
 
 
照片 090  與愛亞老師合影

January 10,2006

評審獎【沒有家書】-劉芝蘭

向晚時分的堤岸邊,零零散散來此運動的老人和小孩的嬉鬧點綴著這荒枯的河岸風景,由淡水河口沿溪竄上陣陣的北風,微涼中略帶著幾分蕭瑟,遠遠的即可辨識出一位衣衫在風裡挺拔的身影。
 
「楊伯伯,你幾歲?」有幾個尾隨他的腳步溜到河堤上玩耍的孩子繞著他打轉,他們都是住在稅捐處機關宿舍裡的鄰居,打從出生起,就知道有「楊伯伯」這個人,每天就等楊伯伯下班吃過飯後,蜂擁進入他只有三坪大小的單身宿舍裡,拉著楊伯伯出去散步;宿舍裡簡單的擺設,每樣東西像是沾了黏膠似的永遠不曾移動位置,就連雪白色的床單也像是從來沒睡過人一樣。

「中華民國幾歲,我就是幾歲。楊伯伯故意逗著一群孩子。

「那你六十歲了。」我夾在孩子堆裡大聲的報出楊伯伯的年紀當下,心裡頭卻思忖著比楊伯伯小九歲的父親頭上稀疏的白髮,從他們高俊挺拔的身形中透露出豪氣與堅毅的性格,是我敏感早熟的心靈裡的巨人。

那一年是我小學一年級的暑假,父親為了照顧一個病中的袍澤兄弟遠道由花蓮北上,借住在這宿舍空餘的房間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每年寄包裹給我的楊伯伯。自那年暑假後,我開始用初學的國字寫信給楊伯伯。每次考試得第一名一定第一個通報他,他也盡量用他慣於書寫蒼勁草體的筆墨,給我描繪一封我看得懂的正楷字,隨信附寄的包裹,時而有字典、書籍、洋娃娃、衣服……….在那個民生物資匱乏的東部村落裡,這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也藉由這些東西讓我和都市的孩子享有一樣的物質文明。

東部蘇花公路險峻巔簸的路況,我暈得再沒有勇氣去嚐試,直到北迴鐵路通車,北上求學,我才能循著現代化的交通設施再度造訪這位與我十餘年沒見面的楊伯伯。比起十年前,他的型骨更顯清瞿,表情一樣是靜默中透著祥和。他有計畫的帶我到市街上去購買床單、臉盆等等住宿的生活用品,熟練的向店家殺價,教我這個鄉下孩子如何搭乘北市公車;他也能輕輕鬆鬆的在短短二十分鐘端上一盤正宗山東口味的餃子,解除我腸胃的鄉愁。俐落的處事風格一點都不顯出一個七旬老翁的疲態。

那幾年,我時常在河堤上搜尋他的蹤影。陪著他走一段長長的堤岸,聽他訴說著一段又一段過去的故事,我儘可能用我少有的人生經歷去探索他的生命中深層的陰霾:

「離家的那一天是大年初三清晨,天還未亮,學運﹝長子﹞搖醒我,『爹!爹!趕快逃吧!等天一亮共產黨又要抓你去鬥爭了,』比起年前的鬥爭,這一次一定會死在鬥爭大會上,學運隨意包紮了包袱,塞了些窩窩頭,就趕著我出門,緊急得也沒有話別,摸黑的往山裡逃,現在想想已記不清學運的模樣了,那時候他才十一歲…。」

楊伯伯在當地是一所小學的校長,被視為黑五類,是首當批鬥的對象,說這段故事的時候,楊伯伯冷靜的像是陳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沒有恨、也沒有激動,只隱約的從他茫茫的眼眶裡泌出些許的惆悵。

「你和家鄉還有聯絡嗎?」

「聯絡什麼!寫信更容易牽累家人,就當我死了,共產黨也許會放過他們,唉!算了!共產黨那樣的鬥法,家人也許都不在了,知道了又怎麼樣?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他一貫的豪邁灑脫,對於時代加諸在他身上殘酷的烙印沒有絲毫印記,比起父親不畏情報機關的屢屢盤查,堅持以一封一封的家書來化解濃烈的鄉愁來看,楊伯伯隱忍著多年的思鄉愁緒是為了救贖家人的受難,不也是另一種深情。

自幼年看著父親伏案一字一淚的書寫著家書,就像是隔著螢幕觀賞別人的一齣悲劇一樣,年少不識愁滋味的我,又怎能撫慰他們生命中的不幸,就因為我是一個老兵的女兒,心疼自己父親生命所承載的重擔,也同理映照到相同身世的楊伯伯身上,更無法想像是什麼樣的意志讓他放棄思念親人的權利。

外雙溪的堤岸,荒草蔓生掩蓋了溪緣,他說,像極了家鄉嵐柳墅村後山經年乾涸的溪壑縮影。

「北方時常乾旱,不像台灣四季如春」言下他對居住半數歲月的北台灣,也有著深厚的感情。

開放大陸探親後,一波又一波的返鄉人潮牽動著他返鄉的意念。

「回去看看吧!和父親一起回去吧!有個伴」我鼓勵他,他點點頭沒多話,從櫃子裡拿出他的證件要我順道為他辦返鄉手續。半個月後他只拎著一只行李,帶著一些金飾,懷著忐忑的心情和父親一同回老家山東。我到機場送行,他的表情靜漠得讓我不安,只是不時的叮嚀著身體欠安的父親趕快登機,我目送他們通關,父親頻回頭道別,倒是楊伯伯頭也不回的隱沒在人群中。也許鄉愁用歲月的酷刑綑綁了四十年,近鄉情怯的複雜情結,繼續糾著,總比瞬間潰堤的好。

兩星期後,我到機場接機,只有父親獨自回來。

「你楊伯伯回不來了!」我訝異的問:「發生什麼事?」

「他兒子全家帶著孫子都跪著求他不要回台灣了。」父親無奈的說著:「難得!難得!現在還有這種兒子,連父親在台灣的積蓄都不要了,只是個莊稼,還有這這樣的孝心。」

我彷彿看見當年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把著窗台淚眼看著父親遠去的場景,如今能再見到父親的狂喜像個孩子一般。他們在兩地各自忍受著思念親人的折磨,有沒有家書已不能填補這四十年的空窗。

「他寫了字條給你,要你幫他把銀行的錢結清託人帶回去。」父親陳述了原因,神情有些落寞,政府開放探親的德政,紓解了他的鄉愁,卻讓他要和情如手足的袍澤兩地相隔,上帝雖然為他們開啟了一扇門,卻又關上了另一扇門,他們的苦難看似無從了結。

處理完楊伯伯的財務之後,隔年父親宿疾復發遠離我們,失親之慟,使我的人生才真正的落入現實,真實的體驗生命中的悲歡離合,不再像從前一樣隔岸觀火,再怎麼急切也無法感受浴火的煎熬。自從機場的送別後,除了他囑託交辦事項的唯一書信外,沒有隻字片語,也或許一如他過去「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思念模式。而我因忙於應付生活瑣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楊伯伯的音訊。有一天,我在信箱裡看見一封陌生的筆跡來自於山東嵐柳墅,心中一陣疑惑,,匆匆的拆了信:

「……我父親,楊景浦,於93年5月4日忽患感冒、發熱,經當地醫院治療……轉到煙台山醫院病情惡化……急救無效……於5月11日不幸逝世……父親生前曾對我講,他年已老,如有不測,一定要寫信告訴你………」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擊倒在樓梯間,一面攀著扶手,任憑著眼淚滴濕了台階,事隔幾年,又讓我再度承受失去父親一般的悲慟。

這樣一場歷史的悲劇隨著兩個老兵的逝去終告落幕,而埋藏在我血液裡濃烈的情感,卻才開始持續的翻騰著,無處投訴…………………
 
評審獎 劉芝蘭  我再度與楊伯伯重逢時所攝於楊伯伯宿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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